桃花汛下来的时候,整个镇子像浸胀在水里的一个老葫芦,裂纹起皱、沉沉浮浮;又像一条被冲昏了头脑的胖头鱼,木讷呆滞、随波氽晃。
镇子在浙江第三大河曹娥江的下游,一条东西纵贯全镇的百沥官河与曹娥江流入杭州湾段并驾齐驱。当然,官河的大小与曹娥江难以匹敌,但官河的起点通曹娥江,两者中间又有若干条河流、湖汊勾连。所以作一个大概的估算,磐安、新昌、嵊州等地的桃花汛下来的时候,这桃花大水有10%左右是经官河泻入俗称后海的杭州湾。
不涨潮的时候还好说,一旦碰上杭州湾涨潮,下泻的桃花大水被潮水涌顶,水迟迟下不去,涌顶上来的潮还分明让河道和湖汊高了一二尺。“不怕上山桃花汛,只怕后海潮水顶”,这个时候,整个镇子已不再像浸在水里的老葫芦或昏了头的胖头鱼了,远看近瞧都似一条严重超过吃水线的舢板,随时有沉了的危险。
桃花雨在桃花汛下来前的四五天,已开始下了。
正是仲春时节,那雨起初像亿万把刷子,将嫩绿的柳枝刷上一层翠绿,将淡红的桃花刷浓一层粉红,在绿豆大的樱桃上刷出茸茸的绒毛,把金黄的油菜花刷成缝衣针一样的菜荚。
再下着,那雨有点像扯不断的纱线了,纱线时细时粗,编织起一张湿漉漉、雾茫茫的网,将田野、河流、树木、房舍,将长弄、短巷、街道、院落,将农船、石桥、扳罾、河埠全都笼成一幅幅浓浓淡淡、明明暗暗的水墨画。
又持续下着,那雨就是一件脱不掉的湿夹袄了,这湿夹袄把什么都裹得紧紧的,把什么都捂得胀胀的,这样无赖的裹紧和捂胀里嘉多网,田地软耷耷的,沟渠鼓囊囊的,道路滑溜溜的,天井和道地、晒场到处白晃晃的,目光里似乎也长出了青苔。
正当人们浸淫于“晴天百日好,雨天一日怨”的情绪里时,桃花汛倏忽下来了。
桃花汛当然来自曹娥江的上、中游。因地域的关系,每逢桃花雨季节,曹娥江上、中游的磐安、新昌、嵊州包括本县的章镇、上浦等,雨量都会比下游大许多,加上这些地方又多山,于是每场桃花汛对下游来说,都不啻一场山洪。
尽管已下了四五天的雨,官河里的水还是半清的,慢慢地水变得混浊起来、灰黄起来,水流也渐渐动起来、快起来。也就一个时辰的工夫,河水已上涨了二三尺,河道也阔了三分之一,此时水流已变得湍急,转着一个又一个大大小小的漩涡。河水愈涨愈快、愈涨愈高,漩涡也越来越多、越来越大,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阴嗖嗖、腥腻腻的气息,当上游漂下来的第一堆稻草、第一块木板出现在官河里时,桃花汛便实实在在地到了。
桃花汛到的时日,河水已快漫出了堤岸,低洼里的庄稼和贴近河面的码头早已浸在了水里,大大小小的河埠也只剩最上面的几级。桥下当然不能再行船,胆子大的坐在桥墩上直接将脚伸在了水里。沿河捕鱼的人骤然多了起来,除通常固定的大扳罾外,流动的小扳罾、夹网、腰网、游丝网等分外忙碌。鱼也同往日的大不一样,鲤鱼、胖头鱼、花鲢接二连三,先前少见的鲇鱼、鳗鱼、甲鱼也凑起热闹,大的几条“螺蛳青”都有十几斤重。
胆大的人捕鱼的同时也顺带捞起漂下来的树杈、木板、门窗和杂物。一次,花石口村的大脚阿校看见一只鼓胀着肚子的死猪,想着可做上等的肥料,花了好大劲将死猪捞上了岸。不料那死猪在水里漂着倒也没事,捞上岸一着地,鼓胀的肚子“砰”的一声炸开,吓得大脚阿校“哇”的一声,从此再不敢捕鱼了。
桃花汛迟迟下不去,雨仍然死乞白赖的时大时小,加上潮水的不时涌顶,整个镇子到处都是软耷耷、湿漉漉、白胀胀的。阴沟早已溢满了水,偶尔会有黄鳝探出身来,引得一阵大呼小叫,青石板路下多了不少“水老鼠”,稍不小心就“呲”的一下溅湿半条裤子。大大小小的池塘和溇底里的水漫过石坎、漫过路基、漫过墙脚,也有漫进池塘、溇底人家的,主人也不怎么焦急,进出路堵了,挽起裤脚就行,暂时不能做饭了,亲戚、邻居家蹭几顿。最让人烦心的还是窗边、檐下越晾越多的衣服和菜场里卖得越来越贵的蔬菜。人们的心情也多少和晾着的衣服一样终日潮扭扭的,说话的火气差不多与蔬菜的价格同频。
当然这些都是大人们的事,雨越密、桃花汛下来得越大,孩子们越新奇亢奋,越开心雀跃。桃花汛下来的日子里,孩子们最争先恐后、趋之若鹜的就两件事——一是玩水,二是抓鱼。
虽然还是仲春的天气,但水温已不再刺骨,卷起裤脚或干脆脱掉长裤,在已没入水里的码头上,隐在水里的河埠上、路基上蹚来蹚去,既刺激又炫耀。拣几片碎瓦,在比往日大了一倍的河面、池塘上打水漂,尽显海阔凭鱼跃的爽利。
抓鱼的方式则丰富多了,有拿着竹篮、淘箩在河埠旁撮鱼的,有擎着鱼叉在河沿旁戳鱼的,有在某一处被水淤了的墙角或被水半掩的庄稼里摸鱼的。最显成果的方法,是挑一条位置好的沟渠,筑一截土坝,然后将水舀干了抓鱼。这些沟渠里原先很少有鱼,桃花汛下来时,不少鱼游入这些变大了的沟渠,像进入了一条避风港,多的时候一下子能抓四五十条鱼。
桃花汛的日子里,天是浑的,风是黏的,空气是淡腥的,整个镇子仿如被呛了几口水,晕乎乎的。这段晕乎乎的时日,总有一两件意外的事发生,或是坏事,或是好事,有的转瞬就忘了,有的却一直沉入人们的心底。这一年桃花汛里发生的一件事,大概属于后者。
镇子的官河上有一座石桥,叫同仁桥,桥前五六米的地方,常年有一顶覆贯河面的大扳罾。这大扳罾是官河上的一道风景,也是我们常去看捕鱼的地方。这年的桃花汛,上中游下来的桃花大水特别猛,又是夜里突然下来的。雨停了后的早晨,看到一个漩涡追着一个漩涡的桃花大水,我们都涌到大扳罾那里去看捕鱼。桃花水越大,鱼也越多越大,往年都如此。
我们正看着,上游突然跑来一个人,一边跑一边喊:“快,快!船要撞桥了,船要撞桥了!”原来上游村民为防将农船冲走,就去加固系着的船绳,不料人刚上船,船绳就断了,湍急的水流中农船像疯牛一样冲下来。
起先那个从部队退伍回来的大扳罾的主人并未反应过来,待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后,他急急扳起大扳罾,然后指挥我们和跑下来的那个人,用力扭转扳架和网身,将原本平沉在桥前水里的大扳罾横拦在半水半空里,又用粗绳把四边的网角在两岸死死系住,这样等于在桥身前张起了一顶挡船的安全网。我们这边刚弄好,那条农船也冲到了。一场船毁人伤的事故化险为夷,而大扳罾则毁于一旦。
桃花大水过去之后,同仁桥前的那顶大扳罾从此再没有恢复。我们不知道是大扳罾的主人没有了重置大扳罾的财力嘉多网,还是去干了别的什么营生。只是少了大扳罾的官河,怎么看去总像少了一颗门牙,让人怪不舒服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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